2010年柏林的《戲劇盛會》(Theatertreffen),來自維也納的「城堡劇院」(Burgtheater)的《金龍》(Der Goldene Drache)受邀至柏林演出,由羅蘭希梅芬尼(Roland Schimmelpfennig)自編自導,之前的演出評論一片讚譽,因此在柏林根本一票難求。進劇場看戲前,我瀏覽劇照與簡介,老實說對這齣戲期待不高。一個白人劇作家寫中國、越南移民議題,並且由一群白人演員來演出,身為一個居住在德國的亞洲人,看了就是皺眉。這會不會是完全透過白人的角度,遙遠且無法切題地想像亞洲移民問題呢?而且劇照裡的演員身上都是血,德語當代劇場真的太愛噴血了,我再看到血我就要從劇場椅子彈開走人。


德語  

但事隔幾年,《金龍》的情節細節已經被我有限的腦容量給沖刷不少,我卻一直記得這個畫面:在一個全白、極簡的舞台上,一個年輕女演員跨越性別,演從中國來的男廚師,她/他全身是血,抱著骷髏頭道具,在舞台上獨白,訴說著自己的屍體如何從德國漂流到中國的家鄉去。

這齣製作有典型的德語劇場戲謔、誇張的演法,沒有刻意營造情緒起伏,演員女演男,男演女,老演少,還一直從角色跳出來說書,先大聲唸完舞台指示再演戲,觀眾很難栽進劇情的鋪陳,而是保有適度的批判空間,跟著劇作思考社會議題。明明是這樣,我還是被劇終的獨白給感動了。那是我常常對自己說的,劇場獨有的,魔幻分秒。

當代德語劇場(包括德國、奧地利、瑞士)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劇場生態,這是一個文學的、批判的、菁英的、跟娛樂切割的、與社會議題緊密連結的劇場。幾乎每個都市都有劇場,在中央與地方政府大力補助下,劇場人盡管發揮瘋狂創意,解構經典,演出新劇本,毫無禁忌,只怕演出無法引爆討論。當然,大都市也有以娛樂為主的寫實輕鬆劇場與商業音樂劇,但人們一想到劇場,直接想到的可不是歌舞昇平、娛樂開懷,而是以導演為主的美學系統,非常文學,有一定的欣賞門檻。所以,導演們盡可以導出八小時的劇場馬拉松,裸體、血腥、暴力、嘶吼、自由,演員身體無設限,跟商業妥協才是丟臉。

當代德語劇場能開創這樣精采的局面,歌劇、舞蹈、戲劇都有讓世人驚豔的獨特美學,除了有政府的大力補助、精良的戲劇教育之外,還有願意進劇場的民眾支持,再加上報紙、雜誌上的深度劇評,讓戲劇不是只停留在舞台上幾小時,而是有與世界對話的能力。

看多了寫實、工整、佳構的現代劇場劇本,閱讀《金龍》可能會有點抓不到重點。但如果以自由的德語劇場脈絡來看,《金龍》就是出色的現代文本,出自一個會導也會寫的劇作家。

羅蘭希梅芬尼於1967年出生於德國哥亭根(Göttingen),能寫能導,是當代備受注目的幕後鬼才。他曾經榮獲奧地利「涅斯特洛伊戲劇大獎」Nestroy-Theaterpreis),《金龍》這齣戲讓他攀上劇場履歷高峰,在2010年獲得重要的「穆海姆編劇大獎」Mülheimer Dramatikerpreis)。《金龍》的首演就由他親自執導,舞台純白極簡,只有幾張椅子跟鑼,演員們身穿白色上衣、素色圍裙,在舞台上演出各種不同角色。角色的刻意錯置是這齣戲最特殊之處,男角由女演員演出,年輕男子與年輕空姐由老男演員演出,看到這些越界的劇場手法,戲迷一定會聯想到英國劇作家卡瑞兒邱吉爾(Caryl Churchill)的名作《九重天》(Cloud Nine)。《九重天》裡頭,女演男,男演女,白人演黑奴,翻轉調戲,盡情批判殖民主義。羅蘭希梅芬尼使用了這種角色越界手法,提供了錯置的多重視角,讓角色與演員沒完全緊密服貼,不僅預留了審視批判的適當理性距離,也解決了一群白人演員演亞洲人的可能尷尬。

《金龍》處理的移民議題,是德國社會當中很值得關注的議題。大部分的德國人,與亞洲移民的擦身,都只停留在餐館當中的點菜與付賬,菜單的號碼複誦在每個城市鄉鎮角落上演,「我想點41號雞肉炒麵,但請不要加辣椒還有味精!」,「A3牛肉河粉湯,還有一杯啤酒。」但少數族裔持續被忽略,非法移民繼續不見天日。《金龍》證明德語劇場人絕對不可能不食人間煙火,他們與社會一起律動,批判嘲諷的舞台上,總有人文關懷。

這次《金龍》要在台灣上演了,由德國導演提爾曼寇勒(Tilmann Köhler)親自到台灣執導,非常值得期待。《金龍》這幾年在德國的各個劇場常被演出,不同導演持續創造不同的《金龍》美學。這次由德國導演執導台灣演員,台南人劇團的每一步,都持續創造驚奇。德式的劇場美學,遇上台灣演員,這個版本的《金龍》,也許開啟了一個新的台灣劇場可能。



,作家,記者,運氣來的時候是演員。居住在柏林。著有長篇小說《態度》(印刻),散文集《叛逆柏林》(健行)。個人網站:www.kevinchen.d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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